绝知此事要躬行

端阳旧逸(下、逸景如飞)

不觉日驱过半,到了午时,亭前摆起酒菜,各处聚会,也都歇了歌舞,山间只有击著倾杯鸟鸣之声。大家用饭,低低闲话。饭毕,清盏未销,众人各在亭前闲憩,此时正是阳光灿烂,佳木潜风,使人心境好不悠然。却道展爷与二丁兄弟闲话了一会儿,各自说了些家乡趣事,不由有些中意慵懒,直觉得阳光太过温暖,使人涌起睡意。便想退席找个幽僻处歇息,一转身时,却见玉堂正在那边榴花枝荫下,闭目养神,面容很是安详。不由暗暗微笑,知道他昨夜没睡,定然倦了,缓步到在他身边。哪知始一靠近,玉堂便睁开眼来,见是展爷,不由展颜而笑,道:“你困了么?”展爷于他身旁荫处坐下,笑道:“是有些困,昨夜做了怪梦,早早就醒来了。”玉堂不由看他,问道:“是什么梦?”展爷只道:“怪梦罢了,有什么说的?”玉堂听了,也不再问。二人静了一会,于石榴枝罅间,遥看晴空,耳边唯有鸟啼风动,更于那边人声之外,依稀可闻清溪簌簌之水声。过了半晌,二人却都没有睡着,但听玉堂问道:“展昭,你有心事么?”展爷听了,将眼闭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近日来总是若有所思,可又不知那是什么,大概是闲得久了,总觉不同于往常。”玉堂道:“你这人很奇怪,行为之间从不见丝毫动摇,总是从容不迫,可是实际上,心中却总有些很缥缈的思索。”展爷听了,知道这是只有玉堂才能说出的话,很多他自己的心情,其实自己也不明白。随口道:“既是很缥缈的念头,你怎么知道呢?”玉堂却道:“我看出来了,我就是知道呀!”

展爷一惊,顿然醒转,这才意识到自己等闲之中,几乎要将这平常的表白错过,不由自主坐起身来,望着玉堂,忽觉这样的知音,真是何其珍贵,而自己却竟然早已对之习以为常,流于迟钝。不禁心中感到又幸运又爱惜又悲伤,诸感交集之间,着实不能理解之,唯有深深沉浸其间。他道:“玉堂,这两年来,你过得好么?”玉堂听了,反被他逗笑,道:“这两年间,我们可曾有过一日分别?我过得怎样,你不全都看在眼中?”展爷听罢也笑了,摇头道:“我们虽然堪称形影不离,可很多话,你却未与我说。”玉堂却道:“你我从来坦诚相待,哪里有什么隐瞒?”展爷道:“你有些心事从没消解,你以为我看不出么?”玉堂听了,却不说话了。展爷道:“玉堂,从前人都说你少年心性,总是快意恩仇,洒脱自由。可我知道,江湖上的恩仇,从来辩不分明,人生存世,亦决不可随心所欲,你的心中,长怀有一丝矛盾——如今你虽然过得逍遥快活,可那种矛盾,又何尝真正解决过呢?”一番话,说得玉堂垂首无言,待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展昭,你又怎知,那种矛盾,你解决不了,我们都解决不了啊!”展爷听了,仰首沉思,此时什么困意也没有了。

只见午后晴空如洗,只有一丝流云,远在天涯浮湛。两人忽觉得流年似乎有声有迹一样,就在眼前飞逝,想到种种过往,都再也不可追回,而今的日月,亦无计可以挽留,不自觉地就要两年间第一次地去思考而今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自己毕生的追求,又终究走到何处,所思所感所得,皆庞大真切而不可言说,到了最后心中只余一个愿望,那就是决不能再任由自己逃避,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再继续那样混混沌沌地生活下去——他们两人又怎知,这便是对中心最深切追问。展爷忽然道:“玉堂,我们去走走吧!”玉堂起身,二人穿过石榴林,从临崖小路往山下走去。小路陡峭幽静,可是花草茂密,野蜂飞舞,四周光芒照耀,使人睁不开眼睛,可又使人心情很是安适。二人下来山径,就到了河边,一望悠悠绿水,近者混不见底,远者波光闪射,岸边杨柳扶疏,微风阵阵。这样的乡景,怎不让人动容?玉堂与展爷见了,顿生亲爱之感,便沿河边往远处走。却见前面停着许多船,想是龙船赛中使用的,此时正在休息。又见更有不少小艇各在河中闲荡,涟漪追随,不由心生羡慕。展爷道:“我们也去河中散散心吧!”玉堂点头,二人便向船家借得一艘鹢首舟,一撑岸边,悠悠驶向河中。原来两年闲居,展爷早已然学会浮水、划船等项,只是玉堂还未曾习得。便觉水面波涛无尽,小舟出了柳荫,河面上视野极为开阔。玉堂喜道:“展昭,我真是很久未坐过船了。”展爷笑道:“这是什么难事?你要想坐船,我们就常来。”玉堂道:“不如我们沿河绕到山崖那里去吧!”展爷道:“好啊。”说罢泛舟沿河而上

却说玉堂坐在舟首,远瞻近观,望了一会儿,向展爷道:“中牟景色真是很美,两年过去,怎么也看不厌。”展爷在后头撑船,听了这话,又望着玉堂背影,心中微动,试探道:“你与此地很是有缘。你难道不想家么?”玉堂却头也不回,只道:“家?我从少年游走江湖,虽有时思念家园,可也并不执著于回去。”又道:“你不也很少回家么?”展爷道:“是呀,那是从前少年时,一颗心总是不为故土所羁。”哪知玉堂听了这话,倏地转过身来,看着展爷问:“怎么?难道你如今想回去么?”展爷见他这样大的反应,一时愣了一下,而后蓦地笑道:“玉堂,我不是说想要回家。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本来都是游侠,难道要在这中牟呆一辈子?”这话方出,玉堂却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骤然顿住,只因他一瞬间想到太多,反而不能理解。久尔他道:“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我这么些年来的经历,你全都看着,我自己的变化,你或者还比我更加清楚,我当初退出江湖,到此来消闲岁月,如今甚至连亲事都要定下了,我的心情,你难道不懂?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展爷听着他说,一双眼从未离开过玉堂的面容,这张脸他真是再熟悉也不过,可竟然又一直都很陌生,这张脸既让人爱,又让人恨,让人想要亲近它,却又永远独立在一方,分明得让人想要留住它,可又永远不可能描绘。展爷心中不自知地叹惋着,道:“我懂你的心呀,玉堂。可是你又怎知,我看到的你分明不是在隐居,不是在消闲,亦不是要去结亲,你心中真正想要做什么,我真是再清楚也没有,可是,这些事情,恰恰是你自己还不清楚啊!”玉堂凝眉道:“你说得对,展昭。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我全都不愿去想,我只知从前我们人在江湖,纵然有天大的勇力,却也只如飞絮一般,难与命运相抗,而如今在中牟,我们过得很好,这就够了,不是么?”展爷切声道:“玉堂,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又道:“你说我们过得好,这是事实,可是,为什么每有纵情欢乐之时,你都若有所思呢?你又岂知你所谓快乐,不是真正快乐,那只不过是安稳,是枉度,是消磨人意气地活啊!”玉堂听了,看着展爷,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道:“我懂了,展昭,你不过是怕我出了江湖,过上常人的日子,就把一颗侠心泯了。你未免太小看人,当日多少冠簪宝带,红粉佳人,都拴不住我的心,又何况只是如今的境地呢?——我的心从来未改呀!”展爷叹道:“玉堂,你不过是怕了。你说你的本性不改,朝堂栓你不住,家园栓你不住,甚至连江湖也未必栓得住你,可你先后离了家园,离了朝堂,离了江湖,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说到底,你不过是怕,你怕朝廷、家园,包括江湖,怕它们把你困住,故而你才要躲避它,才要到这乡野之中来存身,说到底,这乡间不是你的逍遥处,却恰恰是你的陆沉处!你究竟想没想过,我们今天为什么在会中牟呢?”玉堂听罢,只两眼望着展爷,竟连声音都颤抖了,道:“……展昭,你怎么会这样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我——我可从来没怕过啊!”展爷自知说得过了,叹了一口气,玉堂的心,他又怎能不懂得?不由柔声道:“玉堂,想你当初初上东京时,做下那么多大事,皇宫禁院都也闯得,何曾有所顾忌?可是,你真的知道你做那些事是为什么吗?你行侠仗义,这是不假,可这之外呢?你为什么不能带着那顶四品的官帽伸张正义呢,像包大人那样?你从前最讨厌我,最爱跟我说,说我是个懦夫,是爪牙,说我被朝堂困住了。那时你一心所系,都在江湖,而今你却退而远避,这些年间,你虽改变很多,可你的本性,实在丝毫未变,你怕的不是别的——当初你回避朝廷,而今又回避江湖纷争,是因为这两者都让你觉得困顿,觉得无可奈何,不是么?说到底,你是不能自持呀!你天不怕地不怕,可你最怕的就是这个。你又焉知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没有一个能栓得住你,天下间唯一困得住你的,就是你自己的心啊!”

啊呀!我自己的心啊!

玉堂听罢,不由暗暗惊叫一声,几乎瘫坐在舟首。展爷又道:“玉堂,我都明白。当初在冲霄楼中,你受了多么大的伤!你身上的疤痕,又有谁能抚得平?我展熊飞今日想来,真是追悔莫及,只能庆幸如今尚有机会,可以稍作弥补,可是,你又岂知,这两年来看你的胸怀不得舒展,我心更痛!玉堂,你本可以释怀的呀!”玉堂此刻只是说不出话来。展爷叹道:“玉堂,过去的事,全都不足一道了,你看这绿水,我们今天泛舟,这样潇洒自如,我们今日的快乐,与那些前情往事,俗尘牵挂,又有何相干呢?”

玉堂听了这话,回想起这两年的生活,心里分明清楚展爷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可待要向他扯出一个笑容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最终也只是深深看着展爷。他只见展爷此时的神情,是那么恳切,那双眼睛,分明充满着忧虑赤诚,为什么展昭就从没想过他所想呢?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展昭都能长葆那一种自持与从容呢?难道展昭竟从未感到这世界之强力,从未感到自身之渺茫吗?他不由又想起更多人来,想到自己的四位哥哥,隐居在陷空岛上,想到包大人如今回避在家乡,想到颜查散,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是身在那官场与抱负的重重枷锁之中?想到这里,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河上广阔的波涛,微风,鸟鸣,阳光,纷纷游船,俱徒然将他包裹,却再不能使他畅快。他只是久视展爷,可他的心却在思考他自己——他不忍想他自己!故他又想到今日的聚会,想到二丁兄弟,真是很久未曾相见,他们过得逍遥快活,自由自在,想到了北侠欧阳春,也果真秉持初心,一心向禅,又更想到串珠儿、展怀、二娃、三娃这样的人,这些人的眼睛,此时竟都渐渐和展爷的眼睛融合在了一起,成了正回视着他的这双。

玉堂张张口,想叫一声展爷,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的声音好像被喉咙锁住了,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然被困在了这方旦宅之中,不得脱出。故他转而叫自己的名字,白玉堂!白玉堂!白玉堂!在这样的呼唤之中似乎有什么回应了他,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到了他自己的脸庞——那是少年白玉堂的脸庞,它向他显现出一种融合了稚嫩、勇敢、赤诚和惊惧的充满生命力的神情,那是他的青春,他的童年,他的最天真的声音回应了他。他心道:啊呀!

此时小船儿转过河湾,景色豁然不同。展爷先见了,心中竟为之震颤,忙道:“玉堂!你看!”玉堂被他这么一叫,突然回过神来,依言一看,只见绿水横绝,山崖爽朗,游船纷纭,飞鸟翱翔,斜日西行,彩霞缤纷,竟亦被深深感动。此时他看这些景色,真是前所未有的美丽,一种极柔软的爱意聚在他心中涌动,待要说时,只是不可言说。方才所见那张脸庞又悄然出现在他心中,只是此时它与眼前这景色一起,散发淡淡的光辉 ——他是多么爱它,又怎能不为它悲伤!然在这爱与悲伤之中,他又确实寻回了他的快乐,此情此感,是那样的缥缈,以至于人甚至不能把捉,只能任它自由地弥散在周围耀眼的光明中。

此时玉堂的忧虑,俱一扫而空,他虽仍想到种种矛盾,却再也不为之纠结,只因他在百态诸相之间,又寻回一永恒不变之物,恍悟此方乃其立身之本。不禁再次举头遥望,只见浮云高远,金光流逸,于这如海蓝天之间,忽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使人真欲拔剑长啸,痛饮三日,不醉不归。心动之下,回目又见到展爷,这才忽觉以天地之广,逸景之速,竟能有如此一人常在身旁,真是运转玄微,妙不能察,竟这才头一次发觉从来与展爷相处,真是如沐春风,如临夕照,混混然而不自觉,寻常之间,已使人舒展心怀,洎然忘忧。不由地情难自胜,中心荡漾,万端往梦,萦蕴心间,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道:“展昭,等到六月中,我们去华山吧!”展爷一听,心头猛地一紧,忽然又想起昨夜的梦来,此时要不提,怕早都忘了。如此怎么也稳不住心神,只觉得微微悸动,难以按捺,看向玉堂,几乎颤抖着道:“玉堂,你怎么想到要去华山?你当初不是说,再也不愿云游了么?”玉堂此时,望着云霞飞鸟,心中又是开阔,又是神魂激荡,道:“我明白了,展昭,你说得对。我们今朝的欢乐,是打心里生出来的,哪里与去日相关呢?”又看着悠悠绿水,道:“往者不可谏,逝者忽如斯……展昭,你难道不想去华山么?”说罢,抬眼看着展爷。展爷见了,心中只啊呀一声,片时之后,豁然爽朗,直感到这下午逸景光辉,忽然流进周身,一下子什么悸动也没有了,只有无限舒畅快乐。他向玉堂道:“走吧!我们过几日就走吧!”玉堂看着他,也感到无比畅快,就道:“好罢!我们骑马去罢!”说到这里,实在是难以自抑,猛地起立。哪知立得太猛,小船儿一晃两晃,玉堂摇摆几下,终没立住,一翻身跌落绿水波中,竟连带着小船儿也翻了。展爷一起跌下。周围船见了,嘈杂喧呼,都招呼道:“不好啦!”“有人掉水里啦!”一下炸开了锅,纷纷往这边涌来。两人却顾不上。

却道展爷方一落水,就觉周身冰冷刺骨,河水汹涌无情,向自己涌来,连忙手脚分水,稳住身形,勉力睁眼,却只见水下幽黑无底,深不可测,一下子就乱了心神,只觉得一股怪力将自己向下吸去,连带着一颗心也要堕入深渊,一时间血脉翻腾,几乎要忍不住呻吟,混乱间又都教水压回胸中。好在展爷浮水很稳,没两下出了水面,什么也顾不上,只记得去救玉堂,好容易抓住玉堂肩膀,手上猛一发力,才总算将他揽入怀中,牢牢抓住。又一看小船覆在一旁,便伸出一只手臂,把住船身,以为依靠。玉堂不懂水性,落入水中,慌乱惊恐之情本应更胜于展爷,可他还不及反应,就已被展爷大力托住,神魂竟一瞬间安定了,一抬眼,看见展爷近在咫尺,又觉周围波涛泛涌,带得他们浮沉不定,再看四周很多船只都靠了过来,都在纷纷预备给他们抛绳支浆,斜日之下,水面波光闪闪耀眼。他抬头看向展爷,只见他一脸的水,头发、衣衫,全都湿漉漉的,忽觉得自己从前从没有自这个角度看过展爷,更从未离他这么近过。玉堂直感到展爷胸膛,猛烈起伏,一看他时,果然还在喘息,想到当年因为他落入水中,几乎毁了一世英名,到如今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心中很是感慨。展爷此时也低头看玉堂,感到冷水之中却独有一种灼热的温暖,打自己臂膀向全身发散,顿感眼前这人竟是这样前所未有地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又更似乎从玉堂的看着他的眼睛中,感到玉堂之所感。此情此境,二人深深对望,似乎心中忽然有了灵犀一样,一时情热,不由叫道:“展昭!”“玉堂!”可是呼唤对方之后,再做不出什么多的举动,只是久视不离,目光好似胶漆一般,越看越不能移开。(写到这里我都羞涩了……)展爷只觉一股热血,涌滞胸前,只觉永生永世,都决不能把这只手放开,想到种种,浮光掠影,不由得手臂更加发力,恨不得要把玉堂永远留住,要让他永远都不会消散,这种感情,其深其切,实在不可衡量,亦远非人独自所能承受,展爷无处发泄,唯有更用力地搂住玉堂,才能稍慰。玉堂只觉展爷手臂之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更觉身上筋骨生疼,可是展爷的情怀,他又如何不懂,又想到这深渊之中,唯此方是自己依靠,心情亦激荡难平,只觉此等恩情,自己终生难酬,心中胀得更疼,亦伸手紧紧抓住展爷,叫道:“展昭!”展爷道:“玉堂!”不由拥得更紧,二人几乎使尽平生所有力气。

此时早已有众船只围拢,其中还有很多认识展爷共玉堂的,连忙扔出绳索来,可他俩在水中却不抓,只好又抛下网去,将二人打捞上岸。到了岸边,两人好似落汤鸡一般,全身往下滴水,可他两却不管,只觉得筋疲力尽,倚着柳树就坐到地上,喘了几大口气,这才稳定心神,一看各自狼狈模样,想起方才种种,突然相视大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郁气全舒,才终于罢休。便有乡人送来干衣等物,一见他两大笑,放了心,也都笑了。二人谢过众人,换上干净衣物,展爷道:“我们回去吧!”玉堂却不肯,原来他怕这样回去遭人笑话,非要将头发擦干才行。二人便又擦了好一会头发,这才回转。

到了席间,已然申牌时分,夕凉暗生,大家都在亭前游戏,好不热闹。一见玉堂展爷,都怪他们无声离去,不是好东主。更有兆蕙眼尖,叫道:“你们怎么出去一回,衣服都换啦?”一句话说的玉堂怒目而视,展爷只好道:“衣服不慎弄脏了。”大家也不再追问。

两人复又入席,原来大家闲话够了,商量要行酒令。柳青道:“流觞曲水,是自古的雅事,不如我们也学流觞曲水吧!”公孙先生道:“好!柳大侠,这个主意好!”包公等也点头赞同。徐三爷却道:“不好!你们玩这种文绉绉的把戏,让我怎么办?”智爷就道:“徐三哥!这个好说!等万一轮到你了,却不用作诗、出谜语,只给我们演一个绝活儿就行。”大家都道:“这是个好主意!”徐三爷也不说什么了。又问该谁弹琴,兆蕙道:“这不是现有的定场手么!”原来指的是串珠儿。串珠儿听了,还待推辞,却被颜查散抢先道:“何必谦虚!大家高兴的事,有什么顾虑?”串珠儿还犹犹豫豫,觉得自己或许不配。玉堂就道:“你不必怕,去吧!”展爷也道:“去吧。”她这才点头。布置完毕,蒋爷取了一个香囊来,交到包公手中,道:“包大人,就从您开始吧!”包公道:“好呀。”又向串珠儿示意,串珠儿就道:“我就开始了。”话音一落就奏起乐来。只听乐曲很是欢快急切,香囊每传一人,那人就迫不及待地抛出,到了下人,也是一样。只见传了一圈多,乐声忽住,哪知第一个就停在徐三爷处,三爷恼道:“都是这丫头作弄人!”串珠儿好不无辜,众人也忙道:“怎么怪着她?”“愿赌服输!”“快,罚酒!”徐三爷道:“好罢!那我演一个绝活吧!”说着要找绳子来。兆蕙就叫道:“不好!不看!”三爷道:“怎么不看?”兆兰笑道:“徐三哥,你这绝活儿可是要绳子把你困住,你又逃脱吗?”三爷道:“是啊。”兆蕙道:“我们看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不算不算!”说得徐三爷双眉倒竖,道:“我把你困住,你逃得出吗?”兆蕙笑道:“我是逃不出,可是你这也不算,非得要演个新的才行。”徐三爷就道:“我的绝活就是这个,罢了,我喝酒吧!”说着猛灌了三杯酒。大家叫好。乐声又响,经了徐三爷这回,大家兴致都很高涨,却见展爷打智爷处接过香囊,刚递到玉堂手中,曲声就听停了。玉堂拿着香囊起身,笑道:“惭愧,我就作诗吧!”说着,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道:“青青柳色掩龙舟,压酒携朋正相投。”说到此,顿了一下,垂眼看了看展爷,露出笑容,接着道:“当年苦旅谐故事,——笑指虹标彩蘋洲。”说完,一拱手,道:“诸位,献丑!”然后就坐下了。丁兆蕙道:“白老五,你出律了!”玉堂却不恼,一笑道:“我本是一个武夫,又不是读书的秀才,出律了又怎样?”大家都道:“是呀。”“我看这诗很好。”玉堂就又道:“丁老二,你不要太过嚣张,你说我诗做的不好,可你却敢不敢做呢?”兆蕙就嘻笑道:“你不用激我,要我作诗,那也得轮到我才行。”玉堂就一挑眉。串珠儿又准备奏乐,兆蕙却道:“你与白玉堂是一伙儿,要是帮他为难我,怎么办?”串珠儿还没答,他就又道:“你必得背过身去才行。背过去背过去!”串珠儿只好背过身去。

这次奏起一首古意盎然的曲子,众人传得也不那么急切,只见曲中香囊递过兆蕙手上,又继续往下传,这次却止在展爷手中。展爷只好起身道:“我不会作诗,便是舞剑吧。”大家却又都道舞剑没意思,要看新的。展爷为难一阵,道:“那我给大家演一个‘飞箭摘花’吧!”又道:“只是这项功夫,须得要有人戴花,方见有趣。”说完呆了半天,却没人要来戴花。展爷笑道:“诸位是信不过我展昭么?那我只好不演了罢。”可大家又都想看。这时玉堂就向二娃道:“不若你去吧!”二娃道:“我?”玉堂道:“怎么?你怕了?”二娃只是犹豫不决。玉堂道:“展昭的功夫了得,你难道还不信他么?再说,你不一直想拜他为师?这次你只要上前去戴着花往那一立,完后我保证让他教你武功。”二娃只好犹犹豫豫上前,玉堂取了一朵石榴花,插在他的耳边,尪夫戴鲜花,观之很是可爱好笑。却见展爷叫他站在席前,自己退到二十步开外,一副漫不经心之状,装作与二娃闲话,要他放松,正说话的功夫,手一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袖箭发出,待大家反应过来时,却见鲜花已然飘然落地,可那支袖箭却正好插在二娃鬓边。众人全都鼓掌,都知道这等功夫虽不稀奇,可以展爷之迅速自如,却是举世罕见,不由大叫:“好啊!”又要看第二遍。展爷只是随兴而为,此时高兴了,道:“那这次就来一个‘眉间取红丸’吧!”原来是要将一枚红丸点在人的眉间,然后拿袖箭去打,必要做到刺穿红丸,却不伤人的地步,最是惊险刺激。二娃一听,却不干了,他此时腿还抖呢,哪能再来一遍?只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展大爷,对不起!”说着跑了下去。展爷不由笑了,又问有谁来,这回更没有人了。呆了一会儿,展爷只好道:“玉堂,还是你来吧。”玉堂一笑,道:“好吧,本还想让他们体验一回,看来还是只有我大胆了!”说着走上前去,取了一粒红丸(不要问我红丸是哪来的,酒席里应该有的吧……红色丸状食物之类……)黏在眉间,往展爷对面一站,神情很是轻松坦然。展爷这回也无需与他闲话,只是这回却把小箭掂在手中,又退得更远了些,道声:“小心!”又是随手一箭发出。众人这回看得清楚,但见飞箭如闪电一般,直奔玉堂眉间而去,不禁全都屏起呼吸,更有卢爷几个,唯恐把玉堂伤着。(卢方:WOC展昭你一天就带着我们玉堂宝宝这么玩儿?!离!)可是这飞箭虽然迅疾,力度却是展爷把控好的,只见嗖的一声到了玉堂眼前,玉堂只是稳若泰山,那箭就直直刺中红丸,而后带着红丸落下,被玉堂随手接住。众人一看玉堂,果真是毫发无损,长松一口气之余,全都惊叹不已。

玉堂共展爷落座。大家又传了几回,分别做了几首诗,打了几个谜语,不觉申时将尽,到了黄昏。大家都玩儿倦了,于是停琴歇声,在亭前慢慢饮酒。此时包公就道:“诸位。我包某自打离朝在乡,还从未这样开怀,今日与大家久别重逢,真是有万般感叹不能言说。想我们当日在朝中时,同生共死,为的不是别的,却是只天下清明,黎家安泰,今日中牟一游,见到如此盛景,这才知当年一片苦心,总算没有辜负。又见到大家虽是天涯海角,却都心如比邻,各自过得很是畅快,真是使人欣慰,我想人生如此,还需更有他求么?”众人听了,也都叹道:“是呀!”“是呀!”顿时唏嘘不已,想到过往胸怀,真是恍如一梦一般。包公就道:“我今日到来,未尝有什么见面礼,实在惭愧。大家这样的情义,我包某人无以为报,只好以琴声为酬了!”说着,公孙先生就取了把七弦琴来,包公抱琴道:“我在家时,常与公孙先生琴箫合奏,只是苦于不更有知音,我想今日便奏一曲《白雪》吧!”说罢便欲搭弦。哪知正当此时,见那边不远处一席中,过来两个了人,亦拿着琴箫,衣着打扮一副商贾模样。只见这两人来在亭前,向大家一拱手道:“大人!众位朋友!”北侠问道:“二位,有何贵干?”他们二人就笑道:“不瞒大家,我们两人乃是江南的商贾,今日在此聚会,有幸与诸位相见,观诸位高情雅致,想来都是江湖逸士,我们羡慕风流,特来敬一杯酒了!”说着举起手中酒杯,道:“先干为敬!”将酒一口饮尽。众人也都举酒回敬。大家又都满上,这两人道:“敢问席上这位,可是包公包大人?”包公道:“正是包某,两位,幸会。”两人喜道:“真没想到我两还有此等福分!包大人,幸会!幸会!”包公不由笑了。两人又道:“大家初次见面,我们无以为敬,但欲与包大人合奏一曲,不知是否有幸?”包公听了,笑道:“好啊,此亦包某之幸!”众人也都称是。

二人便共包公同到亭中,相对坐定,去下琴囊,那操琴商人见了包公之琴,不由大异,道:“好琴!真是把稀世好琴!”包公笑道:“这是一把断纹古琴,是我早年间偶然得之,只是不知它何年何名了。”商人大赞不已。包公又见商人之琴,也是一把好琴,不由问:“敢问此琴何名?”商人道:“惭愧!此琴名叫‘忘琴’,正出自我这好友之手。”说着,指了指身旁同伴,那人点头向包公致意。包公道:“不想这位还是制琴名家。”那人忙道:“不敢当!”三人大笑。包公道:“我有意奏一曲《白雪》,以酬知音,不知如何?”那操琴商人便道:“《白雪》最好,只是包大人这把古琴,乃是名品,与我这新琴和声,怕是相伤,倒不如我这友人以洞箫和鸣吧!”一旁那持箫商人就道:“包大人,请了!”包公道:“请!”二人略合一合,便奏了起来。这才知原来是两位高手,但听箫声深远,琴声旷朗,好不使人陶醉。恰此时斜阳如水,照得亭中晶莹闪耀,《白雪》清高,使人心神随之飘摇九天之外。

众人正听琴声,此时却又见那边来了几人,原来正是媒人邱公等。便见邱公到在玉堂处,有一个仆从,手中托着一个荷花盖碗,走上前来。邱公道:“白大爷,你与小姐已然相互见过,此时当定了。”原来这正是相亲习俗,使男女双方见面以后,各呈两个荷包蛋,如若相中,则吃两个,若相不中,则只吃一个。玉堂将那碗儿端过,一揭盖子,便见两个蛋晶莹雪白,他望着碗,扭头看了看展爷,又看看了大家,大家都向他点头微笑。自己不由也笑了,操起筷来,一口气吃了两个,把碗儿一盖,道:“我成了,但听小姐之意了。”邱公见了,面有喜气,道:“好呀!白大爷,你稍待。”说着就往那阁楼上去了。这里正好包公一曲奏完,余音悠远,尚未散去,过了半晌,大家这才都渐渐回神。包公道:“诸位 ,献丑了!”大家都赞不绝口。包公又向那持箫商人道:“真不想与阁下初次合作,竟如此通畅,真是知音相见,恨不更早!”商人道:“能与大人琴箫和鸣,实乃在下三生之幸。”包公就道:“你是真行家!我很不如!”商人道:“志趣高远,不在乎技。”包公听了又一阵笑。

大家便邀三人复席,相互敬酒,一时真是新知旧友,无限欢快。那二商人又合奏一首《碧泉》,曲意幽雅明快,很是旷达。没一会儿,只见邱公返回来,又把一个荷花碗儿呈到玉堂面前,道:“白大爷,小姐的意思。”玉堂见了一笑,又看看展爷,伸手把那碗儿一揭,豁然却见里面一只荷包蛋,未曾动过。玉堂明了,向身边展爷笑道:“这是小姐看不上我呀!”展爷正没词回答,邱公却道:“白大爷,小姐叫我传话,说观您姿态超群,人品俊朗,只是风骨里却是一个武侠,必不久于乡野,非是可与她终生之人。她敬您一杯雄黄酒,以全缘分。”说着递上一小盅酒来。玉堂将酒接过,垂头一看,却见清酒泛漾,心中微动,道:“小姐真是洞彻人心!”不由心生敬爱,将酒一昂头喝尽。酒盅放下,却打身上取下香囊,交到邱公手中,道:“还烦您将此物转交小姐,就说我白玉堂敬爱知己,以此为念。”邱公答应。玉堂又站起身,到席边林中折了一朵石榴花,一抬头恰见小姐出来栏边瞻望,与她四目相对。玉堂一笑,举花示意,那小姐也笑了。玉堂回来,又把这枝鲜花交给邱公,一并给送给小姐。又给了邱公一些礼仪,这才了结。

大家又呆了一会儿,斜日西去,金大人道:“诸位,天色不早,我想佳期将尽,怎能草草收筵?必应有赋为纪。”众人都道:“是呀!”又道:“这样的事,还该几位大人来!”金大人就向包公道:“包大人,您来吧。”包公笑道:“若论文采飞扬,我不及公孙。”公孙先生忙道:“不敢!不敢!今日聚会,还应颜大人动笔为妙。”金大人就道:“颜兄,就是你来吧!”颜大人见了,便不多推辞,命人奉上笔墨,铺开纸张,走到亭中,背身望着林隙山崖下沉吟一会儿,得了灵感,遂大步返回桌前,挥毫而就。不一会儿,一篇赋成,把笔一搁,道:“学生班门弄斧了!”说着先呈上包公看。包公看了,点头称赞,道:“此篇可以。”大家就要找人宣读,却不知谁说的,要让三娃来读。那三娃哪里能行,只是惊恐不已,大家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文接过,看了一会儿,又道:“我不行!这样的文章,我读不出,只是糟蹋。”向二娃道:“二哥,不如你来吧!你不是也能读么?”原来二娃多年看弟弟读书,也颇晓文。他道:“这是你们秀才做的事,我干什么?”大家却全都劝他读,他也不愿意。这时兆蕙早不耐烦,站出来道:“有什么好推辞?你们都不读,那就我来!”大家听了都笑了,道:“好,你来就你来。”

便见兆蕙持文走到亭中,先通览一遍,而后将身一正,高声诵念起来。原来正是一篇《赛龙船赋》,其辞曰:

登烟岭以纾望,揽清晨之景明。覛广潒之穆烟,上承云之危亭。何阆风之遐逝,展余袂以容情。顿俯视乎江水,列龙船以纵横。骧绘首而怀暴,转清波而待睛。潜杨柳之徐风,众渐集而相呼。或负担而荷笠,或行轿而接舆。绎纷络以溢岸,各掎冠而填闾。

浮香案于江上,竹突爆以骇服。递声声之“何在”,恒惨惨以招魂。投果米而瞻望,何泥沙之沉沦!精赤膊以奋楫,彰五色之文身。鼓一鸣以旋罗,锣再报以海眼。首官揖以邀战,忽奔发而竞赶。

风徐徐以清扬,水森森而泛泛。白日御乎高天,下视黎民以千万。锣鼓喧乎十里,缀鹢首之相伴。溅明水以弄潮,咸引脰而竞看。勒宝马而停车,百舸矫而并驱。符钗涌而簪云,彩屑纷乎僻隅。岸杨柳之蔼蔼,下错鳞而上扶疏。眴映景之流连,荫倚憩之歇劬。偶买艾乎交易,尽淹没乎山呼。

歌不绝以鼓舞,怒棹振乎中溪。齐奋力而挥汗,必同楫而毋违。各乡辨乎颜色,旌官举乎光辉。龙首坐以太子,丈尾翻以毒旗。兢托香与唱官,后舞潮之小儿。舟突浪而击流,燕忽迫以䎀飞。何艇去之似箭,掠中洲而不归。渐纵去而悠远,骋风度以张弛。波浪逐而鱼争,鹄鸹往以遨游。爱五月之蒲节,方屯储乎麦秋。问君子之休否,独漫望乎成周。虽所讳之恶日,霞雨蓄而油油。

羡操浆之英勇,耀地方以豪雄。力排涛而不畏,气盖世以无穷。展长啸而震耳,隔十亭而山崩。掩龙黿于楫下,轰雷霆以漩中。尤情怀之未展,仰飙日之遐风。何文身之竞浪,但御涛以乘轻。忘彩霞之不阶,远尘嚣以和宁。擢标首之五彩,矫迅捷而无声。众欢谑以相额,好女窥而冰清。登设酒之高岸,釂群朋以夕晴!

一篇读罢,余韵未歇。举目舒望,但见逸日西沉,何其速矣,半天清气,不可极矣,真如游侠胸怀,灿烂高远。众人这才知筵席有散,人生有尽,可是天地日月,历久不朽,更一点清明,遨游宇宙,超然瞬息之外,全都相顾大笑,终于散去。此日群英集会,忽速如飞,然多有诗曲唱酬,成《景佑端阳酬集》,而今已散佚矣。

这真是:世间无限春秋笔,难写当初是寻常。




我的废话功力真是又上一层楼……然而写完之后我想说的只有一句:展昭这样的灵魂伴侣给我来一打啊!!!

展昭简直可以拿特级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了——当然我估计他也只能给玉堂辅导辅导。

其实这篇臆想成分很严重,设定是玉堂并未在冲霄楼中死去,而是很幸运地活了下来。我只是很单纯地想看他们快快乐乐生活的样子,当然心理阴影什么的是不可回避的……实则有心理问题不止是玉堂,展昭也是有的。我想玉堂大抵是太过张扬,易折了双翼,而展昭虽则自持,却时常迷失在纷乱的红尘中,就像他那个梦一样。大概在我心里玉堂就是需要一个欣赏他理解他支持他的人,而展昭也恰好需要一个像玉堂这样时时给他确认的对象。这就是所谓和谐吧!在我这里其实不存在什么友谊爱情,两个人关系的最近密的阶段就只是灵魂的相互确认与支撑。

另外文中涉及许多人物,难以一一兼顾,比如说小五义后来就被我故意忽视了,因为篇幅实在是失控。文中还有一段文风忽变,这实在是发自内心,我无意更改,还请介意者多多包容吧!

最后,如果我把结尾改成“一声鸡啼,南柯梦断,展爷豁然醒来。”这一切原来只是个梦而已,再联系展昭在水中所思所感,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恶意就出来了hhhhh

祝大家都能感到那种“登烟岭以纾望,揽清晨之景明”的畅快爽朗自内心油然发生吧!

评论 ( 2 )
热度 ( 11 )

© 拔仙公子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