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吟【嬴驷&陈轸】
当年所谓的封笔之作。
高三最后一篇文。那时大家都在拼命复习,我自己则一个人坐着,看战国策都能看哭。看到激动时,气血上冲,我有千言万语,可是周围静悄悄的,大家都低着头。我那时觉得窒息。在至爱至恨时的那种窒息。今天翻旧时的本,还看见在《相王》的前言我写:“自觉快乐的日子不多了。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快乐的日子。”那时我这么写。而现在呢。
我不看战国策了,也不上学了。我对越爱的东西越缄口不言,我只有沉默,我只有沉默。但我心越来越清晰。也更加迷惑。
我记得我曾经答应过齐王,不论到哪个国家去,也绝不会去秦国。不过看来那时的我是草率而又鼠目寸光的。因为后来我不但去了秦国,而且至今还说着秦话。
虽然我生长在齐国,虽然我后来又去了楚国,我甚至还在魏国呆了一阵子,但我的确至今还说着秦话。
秦国的话调子是很浓的,就好像时时刻刻都涂着一层浆,我操持着这样的秦音走列国时,被齐人笑话过,被楚人笑话过,当然也被秦人笑话过。
“先生学说秦话倒是快得很!”他这么笑我时,我才刚入秦半月,便已经开始为他谋划着怎样攻打齐国。
我的秦话当然也是跟他学的。那时他说一句话,我就在心里暗暗重复一遍,企图揣摩尽他的心思,那时我用尽一切力气去看透他,以便于取得他的赏识。我无意中在他的秦音里咀嚼出豪迈而又清凉的味道,我觉得那一定注定着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介绍他。我不愿意称他君上或者王上,或者后来的谥号惠文王,我或许得斗胆对他直呼其名。因为除了“嬴驷”这两个字的代号以外,其余的任何称谓都可以表明我与他的某种关系,而实际上他与我什么关系都没有——至少本质上没有。
当然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懂得。
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他衣着的黑色看上去好像渭水南畔远去的燕影,这种景象是我来秦国之后才第一次见到。
秦国有首歌叫做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茫茫的渭水上有一点远飞的孤雁。我觉得这种气质与他相符,然后我立刻想到了下一句。远远地有个秦人在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我以为道长就长在他的君王之位上,毕竟君王不都有一张寡薄疏远的面具?
但那时他对我不寡薄。那时我已经助他战胜了齐国,我们每日寅时便开始谈论国事,直欲谈向下一个寅时。
那时我觉得我可以成为他的商鞅。
若论天下之智者,我未必能在其列,然而惠子和庄子一定名列前茅。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吾,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当年我自诩为一个智者时,听了这个故事,不过置之一笑。
“此诡辩而已。”我十分自信地看着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大清早召我来讲这么一个故事到底是何用意。
“可是人心真的莫测。”嬴驷这么说。
我看见他那双神秘莫测的低垂的眼睛,忽然就明白过来。我入秦之前,曾经在楚国呆过,如今有人忌惮我取得的赏识,故而有意中伤。
但我一点儿也不怕。我觉得信任是一个君王当有的资质。当年魏文侯派乐羊攻打中山时,外边的谗言进了一箩筐,可魏文侯没有丝毫怀疑过他;往近了说,齐王派申子与秦交战,有人说申子将投降于秦国,可齐王也没有丝毫动摇。我觉得我可以比得上乐羊和申子,而嬴驷也丝毫不会比文侯、威王差。所以我很有底气地说:“臣就算是鱼,也当是一条秦国的鱼。”
“可是秦国的鱼,也可以游到楚国去。”
只这一句话,就让我如遭当头一棒,猛地觉醒。曾子所住的村庄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便有人对曾子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了!”曾子的母亲并不相信。又有一个人这样说,曾子的母亲还是不相信。可是当第三个人这么说时,曾子的母亲就投柕而逃了。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信任尚且如此,那又何况一个君王的信任?
于是那天我早早地告退了。我惊觉嬴驷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臣子,而非任何一个固定的臣子。后来我在魏国时,有幸遇到过惠子。那时他对我说:“十人树柳,未若一人之拔柳。”我觉得除了深深地肃拜之外,竟无以表示我那时的震撼。
我成不了商鞅,嬴驷也不会是孝公。
商鞅就是被他车裂。
他是一个真正的君王。张仪时常会向我这样炫耀。他说:“只有我才配呆在他身边。”
这样的话也只有张仪能说出来。他很强势,很自信,他觉得既然他要选择秦国大展鸿图,那么整个秦国都要受他控制。所以他赶走了我,后来赶走了司马错,又赶走了樗里子。
他的确有能力这样。他可凭唇舌退五国之兵,可凭狡诈化齐楚之围,他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嬴驷不再需要别的人,或者说别的谋士。
我以为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史书在这里顺便添上那么一笔说:陈轸去秦之楚。
嬴驷说:“秦国的鱼真的游到楚国去啦。”
我竟然还觉得他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些惋惜。
我说:“臣如果本来就是楚国的鱼呢?”
他却出人意料地深深一揖道:“若然,吾当为子约车。”
此时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惋惜。可他明明已经不再需要我。
我曾经给他讲过这么个故事。一个人纳了一大一小两妾。另一个风流客去调戏她们。大的痛斥了风流客,小的却极尽娇媚侍奉他。后来这两妾的丈夫死了,这个风流客便娶了那个大的为妻。旁人问他:“当初那个小的那样顺从,而这个大的却斥责你,你怎么反而选了大的呢?”这人回答说:“当初我不是他们的丈夫,则喜欢那个不守贞节的,而如今他们既要成为我妻,那么我希望她可以为我去怒斥别人。”
嬴驷听罢大笑,而我知道他在笑什么。那天我还尚未来得及行礼之时,他就当头问我:“张仪说先生要去楚国,是吗?”
我说:“那么王上以为呢?”
“吾觉亦然。”他居然也毫不避讳。
所以我给他讲了这个故事。所以他大笑。
我本来根本就没有决定我的去留,但当我听到他的笑声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应当去了。因为我刚好知道他在笑什么。
嬴驷笑着问我道:“不知先生自以为是大妾还是小妾呢?”
我发觉我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我也根本没有必要费力去对一个已然不会信任我的人去说什么话。
如果我是妾之小者,那么我必暗通楚国,如果是妾之大者,那么楚国必以我为忠而重用我。当一个人不信任你时,不论你再说什么话,岂非都已枉然?
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
我简直是个蠢材。
楚国有好大一片云梦泽。有时而缥缈时而浓稠的雾飘在上面,眼前是摇荡的水波,老远老远还有摇荡的渔歌。楚廷也是这样,好大的一家子,盘根错节,纠缠不清,我永远插不上手。
拜我做个客卿,实际上再也合适不过。只是我偶然会看着这里的稻田想起咸阳郊外的田野来。幸运的话,你会在那里看见寥寥落落的村人缓缓地行走,看上去好像田野扎着的草人,这是秦国少有的恬宁。
我突然觉得那有种故乡的感觉。但我立刻嘲讽了自己。
我说陈轸啊,你是哪国人呢。
先祖陈国被灭后,逃入了齐国。其中一支姓了田,后来代姜氏取齐,成为王室。剩下的一部分依旧以国为姓,一直传到今日。
陈国,那已然是历史落定的尘埃,然而若说我是齐人的话,,那为什么我至今还说着秦话呢?但我如果是秦人,那如今又为什么会在楚国?
客。客于天下。天下为客。
我是哪国人根本就不重要,这天下那个人又不是客呢?张仪,是安邑人;公孙衍,是宁秦人;苏秦,是洛邑人。而秦人,是哪一年才来到那沃壤千里的往日王畿?燕人,又是哪一年才去到那冷草冰风的山脉?
“既是如此,有家,则更当珍惜。然而有时我是那么羡慕你们这些自以为客的人,因为你们似乎不会有挂心的东西,你们不会有牵绊,不会因为外物而喜悲,你们只关心自己的功业,你们活得薄情,但是薄情得让我羡慕。”
那个后来投了江的芈平对我这么说过。彼时他正准备离开郢都,江风把他和他的飘蓬吹入云梦泽去。
横舟航以济湘兮,耳聊啾而戃慌。(那啥,此处为刘向之《九叹》,穿越一下……)
屈平走得太快,他走时我还在恍然。
你们活得薄情,但是薄情得让我羡慕。
而他又怎知实际上是我们拿不起来,他自己又放不下?
冤孽。虽然这个年代并没有这个词,但我还是要用它来表达我又一次看到咸阳城的心境。
张仪以商於六百里之地诱楚王与齐国绝交,事后却只给了他的封地六里,如今齐王怒而攻楚,楚国支持不及,故而派我出使秦国,以求援兵。
这个馊主意实际上还是我出的。楚王看来看去,还是我最合适。我怎么合适呢?我在楚国的境遇未比在秦国时好一些。楚人觉得我在秦国走得不明不白,可能是秦国的奸细。楚王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派一个嫌疑之人作使者。除非他是想考验我。
所以我得来,而且得成功。我得硬着头皮再去见他,而他,又将以怎样的面孔来对我?
“你今日为楚来詈我了么?”他笑。
我无言。
我说咱俩君臣情谊已尽王上又何必这样。
他叹气。他说陈轸啊,这秦话你怎么还没忘掉。
他说当年寡人未能信任你,是寡人错了。他说陈轸你真是个义士。他说寡人到现在还在惋惜。他说——
我突然觉得我们必须说些正事。于是他走下席来,拜道:“先生竟不能以那最后一点点情谊,再为寡人谋划一回吗?”
他其实一直在惋惜。而我又何尝不是?我妄想我要是还秦国的谋士,就应该马上告诉他,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道理,秦国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按兵不动而择机取利。
但我此行身为楚使,我必须求他出兵。
所以我告诉他:“我是来做申包胥的。”
你可知道申包胥?就是那个吴国攻楚时在秦廷前哭了七天七夜的申包胥。
嬴驷他一定知道。所以我觉得只有这样说才能显得足够绝情,才能告诉他我将全力为了楚国做事。
但他却笑了:“你能这样说,寡人便放心了。”
我看见他笑得那样释然,那样轻松,却实在不懂他在笑什么。
他说你一定做不了申包胥。
我问为什么。
他说申包胥说的是楚语,而你却讲秦话。说完就开始笑,这回我倒是懂了,我也开始笑。
我在楚国时听屈原讲过,有一个吴国人曾到楚国做官,楚王非常宠爱他。可不久他就生了重病,楚王便使人去问他是不是想家了。旁人说王上何必去问呢?他要是想家了,自然会作吴吟。楚人就把乡愁叫做吴吟。
那时屈原用一种审讯式的语气问过我:你身为楚臣,为什么一直说着秦话?
为什么?
我直到今日才敢直面这个答案。我对嬴驷说:“今轸将为王吴吟。”
嬴驷笑得更欢。他大笑着说:
吴吟?先生讲秦话!秦话!
从前有个齐国的官跑到秦国来,他爱上了这个国家还有这里的人。可是后来他因为国君的怀疑而主动放弃了秦国。他浪迹萍踪,无所寄托,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他去过楚国,去过魏国,甚至还回过齐国。他是一个纵横家,他不承认思念,他在哪个国家则为哪个国家出谋划策,他从来没有归属感。一次巧合之下他又回到了秦国,却是以楚国使者的身份。他意外地得知秦王一直在为他惋惜,然后他懂了乡愁。
这故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应该是个悲剧。
虽然后来这个官依旧回了楚国,虽然没几年之后他就听说了秦王的谥号,虽然他最后就老在了云梦泽边上,但这不应该是个悲剧。
他已经老得再也不能纵横了。就算云梦泽上晴空万里,他的眼前也只剩下了雾。就算天下有再多的纷扰,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再值得忧愁。
有人说云梦泽里有个说秦话的老糊涂。
我觉得这就够了,绝对不是悲剧。
都说了这叫冤孽。
陈轸,你想寡人了没有?
完
后言:这应该是HE吧……
关于陈轸大人的生平,我已经尽了极大努力试图整理出一个时序来,但还是力不能胜啊。陈轸去魏国的时间不能确定是在使秦之前还是使秦之后,不过好在关系不大。关于他终老云梦泽,这个完全是虚构。另外这个籍贯问题也很坑爹啊,书上说是夏人,但是“夏“是个尼玛啊……所以说文中陈轸自问他是哪国人那同时也是我的怨念。由于这个问题不清楚,所以我就根据陈完入齐的渊源给陈轸编了个”生长在齐国“的身世,诸君鉴之。
虽然我写过的历史同人都没什么太好的感觉,但每一处情节安排以及对势理的分析都是经过我对着史书细细推敲的,一般都是在历史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延展,就算用不上感情,起码也有苦功。
我总结出我的历史同人一般都是在分析情势,十分忽略感情。
无意与人的情感,我想这不光是我行文的痛处,也当是我现实中的龃龉。
另注:我写这文是受了《授业》的刺激,那句“他说一定要坦然。”实在太有感觉了!!!